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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人都是生活的记录
在七八十年代的中国,一个普通女孩的童年会经历些什么?父母、家庭和时代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命运底色?儿童节,分享一个70后女性的童年故事。愿每个孩子都会被世界温柔对待。
#日课“个人史”写作营佳作#01童年
文/飞鸿踏泥
一九七八年七月五日,农历六月初一,医院的产房里。妈妈说因为生的是个女孩,爸爸知道后没怎么看我就跑到河边钓鱼去了,留妈妈医院,连吃的都没人送。
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,在不同的场合妈妈都愤愤地诉说着她当时满腔的委屈:“他一个人跑去钓鱼,医院里连个饭都没人送呀!……”
她的诉说让我知道了世界用一种清冷的面目对待我的出世。这也许昭示着我以后会是一个不讨人喜的女孩。
我的父母成长于新中国的红旗下,他们身上有很深的时代印记。我父亲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,是家里的独子,备受溺爱。他又成长在一个“打倒一切”、“造反有理”的暴力年代。或许是溺爱过度,也或许是受当时社会风气和极左思想的影响,他藐视文化,狂妄自大,出言粗鲁,看到高雅精致的事物时一概满脸不屑,谁要是和他意见不一致那一定是别人的错。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吃喝玩乐,不会关心别人。经历过各种运动后,他喜欢耍心眼,有时在我看来毫无必要的情况下,他也要扯个谎骗人。
我母亲出生于一个没落商人的家庭,外婆死得早,外公有众多孩子,对她态度冷漠,过年也不叫她回来。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,我母亲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感情,只相信钱,觉得只有手中的钱能让她心安。因为我父亲的家庭背景好,当时还在做知青的母亲急着要回城,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大她很多岁又性格不合的父亲。
他们婚后的家庭生活当然不和美,我就出生在这样鸡飞蛋打又互相冷漠的家庭中。我幼小的时候就经常目睹父母激烈地争吵,吵急了,我妈还会莫名其妙地打我。也许我父母不肯承认,但我总觉得我天生就不招我父母喜欢。
我不记得我父母曾在我童年花时间陪陪我,和我聊聊天,或者问问我的困难或心事。当时的父亲整天钓鱼,其它什么都不管不顾,有时甚至连班都不去上。一到休息日,更是整天在外面钓鱼。我母亲喜欢钱却不喜欢孩子,脾气暴躁,常用刻毒的语言咒骂我,还会出狠手打我。我记得有一次她因为我没找到她要的鞋,把我打得鼻青脸肿、嘴唇上翻。
也许我这样的回忆对他们有失公允,在我幼小的时候,一定会有他们对我温柔照顾的时刻。可惜的是,也许这些伤痛给我的印象远远深于那些温情时刻,以致我对父母在我童年给我的温情不太想得起来。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我,胆小、自卑、自闭、敏感又怯于表现,总之是不讨人喜欢。
幸好我家里还有爷爷。在我那个鸡飞狗跳的家里,爷爷是唯一一个不会对我乱发脾气的人。爸爸结婚晚,我出生时爷爷六十多了,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已垂垂老矣。爷爷那时不怎么喜欢动了,他整天枯坐在家里看报纸和书。我不上幼儿园或是放假时,就在家和爷爷作伴,和他说说话。爷爷不嫌我烦,会和我玩组词游戏。我睡在爷爷宽大的老式床里面,夏天早上,爷爷醒得早,他会坐在我边上给我扇扇子。
爷爷还给我讲故事。他讲的故事主要是《西游记》,有时也会讲些古典故事,比如草船借箭,南柯一梦。他讲故事的语气不急不慢,却引人入胜,对故事的发展及细节他都能交代得非常清楚,而且语言浅显易懂,小孩子都能听明白。他也了解幼儿的心理,比如他讲草船借箭时,就把周瑜嫉妒诸葛亮这些情节给省去了,主要赞赏诸葛亮的料事如神和鞠躬尽瘁。小时候听故事时不觉得,现在轮到我给女儿讲故事,才觉得爷爷讲故事的高妙。现在我要是脱稿讲一个故事,几句话就讲完了,不会细致地描述一个事件的来龙去脉。可惜的是当年我家还没有录音机,否则真应该把爷爷讲的故事录下来,给我学习学习。
我哭闹时,爷爷会把他的手表放到我耳朵边,故作神秘地说:“你听!你听!”我忍住哭泣,静静地听手表的滴答声,说也奇怪,听了一会儿,我就不想哭了。现在我知道其实单调往复的节奏对人有镇定作用。不知道当时是爷爷随便哄哄我呢,还是他确实知道这个知识。
爷爷慢慢衰老了,整天懒懒的,有时在姑妈的再三催促下才会到附近走走。我那时个子还小,会顶着爷爷的藤椅走在前面,要是爷爷走累了,把藤椅放下来给他坐坐。然而爷爷是身体确实是每况愈下了,渐渐地,他不怎么下床了。他坐在床上吃饭,吃完了,他不会叫人来拿碗,而是轻轻地把碗一敲,我听到后就会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狗,奔到房里去帮他拿碗。爷爷有时还会叫我给他敲敲背,说我的小手敲起来力道正好。如今想来,能帮爷爷拿拿碗、敲敲背是多么幸福呢,现在我愿意千万次地帮他拿碗敲背,可惜没这样的机会了。
爷爷的去世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。那时我九岁,爷爷已是久卧病榻。爷爷是个沉默而温柔的人,即使病入膏肓了,他也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躺着,从不哼哼唧唧地给人添麻烦。他长时间的一个人躺着,一声不吭。大人也不会和我谈爷爷的病。我不懂事,总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,眼看着自己的生日一天天近了,还吵着要过生日,最后还是简单地过了一下,记得当天妈妈多炒了几个菜,祝了我一下生日快乐,没有生日礼物,可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。
我爷爷毕竟是一天天地虚弱下去,给他喂点流质都咽不下去,很痛苦的样子。到了最后那天,我半夜给叫起来,站在爷爷床前,看着他呼吸困难,出的气多进的气少,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,不能抑制。现在,我对自己的生日根本不在意,并认为我当年过的那个生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处。
我和我父母感情疏远,从小就不喜欢待在家里,爷爷去世后更是这样。我姑妈家就成了我的避风港。其实呆在姑妈家,我姑父很不待见我,说我又不是没爹妈的孩子,干嘛要待在别人家,经常粗声粗气地叫我回去。可就是这样,我还是愿意赖在他家,因为至少我姑妈姑父不像我父母那样经常吵架。我姑妈也愿意和我说话,我有什么小心事,可以和姑妈说一说。我在姑妈家心里会有一种在自家没有的安全感。
姑妈不生病时,我会连续几个月待在她家。我爸借口他不会管孩子,乐得个逍遥自在。妈妈偶尔会来接我,可我也不愿意跟她回去。有时候在自家已经很晚了,我还求姑妈带我回她家去。
在我童年时期,我没有怀疑过姑妈对我的爱。爷爷去世后,姑妈有一阵身体不好,老说自己快死了,我听了伤心极了,觉得我姑妈如果也死了,我是多么孤单呀!我的姑妈是我感情上的依靠——她会在我被老师留在教室里时来接我;会把我搂在怀里教我查字典;会教我做题;会用手给我擦鼻涕;会帮我背书包……想到这些就偷偷流泪,我当时的日记还记着我当时的孤苦无助。
去她家时,不敢看她,生怕看多了会流泪,我装着看报纸,把脸藏起来,以免让人看到我忍不住留下的眼泪。可我二表姐看见我老在看报纸,觉得我对姑妈太没感情,来了都不看看她。
我姑妈大我爸爸八岁,从童年起就事无巨细地指导和照顾他,这造成了我爸对她的严重依赖,让爸爸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妈妈。而且妈妈的生活背景和行为方式也不能让姑妈满意。在这样一种格局下,姑妈是注定和我妈不和的。在她们的矛盾中,我坚定地站在姑妈这边,和她一起数落妈妈的不是,怕她因为我立场不坚定而不要我。可是即使这样,姑妈生起气来,也是板着脸叫我“回去”,有时还真的会叫表姐送我回去,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强忍着泪水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情景。
我姑妈是个小学老师,中国老师都喜欢学习好的学生,我姑妈也不例外。她无数次地和我说:“你现在不学习,以后要吃苦哇!”在她眼里,学习是头等大事,其它的都可以商量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,我姑妈就开始教我认字,教我背唐诗。
她教唐诗的方法就是让我背。那时我还不识字,她先用她狼山牌的普通话把诗念一遍(狼山是南通地区最著名的一座山,我们把带南通口音的普通话称作“狼山牌”普通话),然后稍稍解释一下(其实听了解释后我对这些诗的意思还是一头雾水),接着就是一句一句地叫我背。我说不清这样背诗对我有什么效果,可我还是要感谢她,当年她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教给了我。
姑妈认为语文的提高要靠背诵。有一次她看到一篇《捉螃蟹》的文章,觉得写得很好,兴冲冲地叫我背下来:“你看看这篇文章对捉螃蟹的描写多少好!”可我对那篇文章不感兴趣,而且那篇文章那么长,比那些四句一首的唐诗长多了。她催我背了多少次我也没背得下来。这让她非常不满,在很长的时间里为这个不断数落我。
我姑妈的成长时代让她认为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占决定作用的,你做得不够好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。重视成绩的她希望我能异乎寻常地用功学习。她不太让我玩,把我整天关在小房间叫我学习。她有一套数学习题册,总叫我做,可我又不会,非常头疼。有时我会偷偷地看课外书,被姑妈撞到了,她就要生气。有时节假日也要把我叫回来学习。她经常对我说:“考一百的也是人,你也是人,你为什么不能考一百?”这让我痛苦不已,我愿意让我姑妈高兴,但无论我怎么努力,我达不到她的要求,也做不成她眼里的好孩子。
我感谢姑妈,因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,只有她关心过我的成长,同情过我的出生。这种关心和同情对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、不讨人喜的孩子来说是弥足珍贵的。可是她对学习过分执着,要求过高,让本来就内向胆怯的我更加孤僻。
我小时候除了我姑妈外,还喜欢我姑妈的大女儿,我的大表姐。她大我十五岁,念书很好,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杭州去上大学去了。她每次放假回来,我都欢天喜地,仿佛过节一般,只要听到大表姐回来了,我肯定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姑妈家。大表姐对我有一种对别人没有的温柔,她会把我放在她的膝盖上,叫我“小囡囡”。在我的记忆中,只有她这么亲切温柔地叫过我。
我喜欢听她讲大学里的事情,晚上赖着要和她睡一张床。我会唱歌给她听,考她一些我在书上看到的知识。在夏日的傍晚,我们坐在阳台上,吹着凉风唱歌,我不太会唱也起劲地跟着,大表姐唱的歌和夏日微风一样清凉甜美。她有时会笑我说:“你又不会唱!”我急切地表白自己:“我会的!我会的!”生怕她不带我唱了。
可惜的是,这样美好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烟消云散了。我大表姐后来不知道怎么看我都不顺眼,总觉得我在骗姑妈的好感,没轻没重地数落我,还直截了当地叫我“不要刮姑妈的钱”。我不知道我怎么给了她这样的印象,有时我非常努力地想讨她欢喜,可到头来还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。
我不能怨她。一个不招人喜欢又寄人篱下的人怎么做都是讨人厌的。如今的我们天各一方,早已不相来往,世上令人遗憾心碎的事莫过于此。
童年时的我喜欢看天上的云。在夏天的傍晚或是在晴朗的白天,我会坐在窗旁或是门坎上,呆呆地看云。对天上形状各异的云我也不去想象、也不编故事,就喜欢这样抬着头呆呆地看。我也有淘气的时候,我会抓些蚂蚁放到水里,看它们游泳,最后不外乎一个个淹死——我对这些弱小的蚂蚁必须道歉。
我还喜欢把牛皮筋绑在两根柱子上,在路灯下跳皮筋。虽是一个人,却也跳得不亦乐乎,满头大汗。长大以后,我也曾试图跳跳皮筋,可总没有以前热情,不知那时我怎么就能一个人玩得这么开心。
然而在某个夜晚,我不知怎么就走到地僻人稀的小路上,月明星稀,路灯昏黄,行人稀少却面色和善。走着走着,竟心中一懔,仿佛时光倒流,我似乎看到我还在路灯柱子中间不知疲倦地跳皮筋呢!
愿世界对每个孩子都能温柔相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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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鸣:那一夜,童年走了余华:童年的经历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方向野夫:童年的恐惧与仇恨欢迎留言或点击阅读原文,分享你的童年故事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